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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9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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楊愚魯從門上進來, 快步到了床前,躬身道:“回督主的話,前門大街誅殺亂黨六人, 擒獲活口三人, 如今已押入昭獄嚴加審問了。”

梁遇倚著引枕,略思量了下道, “紅羅黨殺我之心不滅, 才區區九人罷了, 暗中未必沒有人潛伏觀察。給我狠狠地審,審到他們說出實情為止。要緊一樁,先把京城裏埋伏的鏟除了,至少保得皇上大婚不出岔子。剩下兩廣的, 限時責令總督衙門辦理。倘或辦不下來,就給咱家派兵, 必要將這夥亂黨連根拔除, 才能叫咱家心安。”

楊愚魯道是, “二檔頭已在奔赴廣州的路上了,到了那裏和總督衙門匯合,不愁剿滅不了亂黨。老祖宗眼下還是保重身子要緊,先前皇上派柳順過來問了病況,小的唯恐柳順打攪老祖宗, 先打發他去了, 只說老祖宗沒什麽大礙,讓他稟報皇上,請皇上放心。”

梁遇嗯了聲, 撫著額頭,乏累地閉了閉眼, “皇上才親政,雖是坐穩了江山,卻也隱患不斷。外頭藩王們心懷叵測,各路流寇擾攘邊境,腹地又有暴民亂黨鼓動百姓……咱們肩上的擔子重的很呢,真是一刻不得歇。”

楊愚魯聽了,謹慎笑道:“老祖宗能者多勞,古來聖人都不是吃閑飯的。皇上再勤政,一塊鐵疙瘩又能打多少個釘兒?必要像老祖宗這樣的能臣輔佐,既替了萬歲爺心力,又能平衡朝廷內外。先帝與新君交接的當口,哪一朝不得動蕩一程子,不巧讓老祖宗碰上了,少不得多操一回心。”

梁遇蹙起眉,胃裏的絞痛漸漸有緩,只餘下隱約的一點牽扯。他向來沒病沒災的,這番痛已然叫他嘗盡厲害了,臉上便存著一段病氣兒,人也有點懨懨的。

“亂黨要著實地審,主子大婚事宜也不能耽擱。驚蟄之前把剩下的大禮過了,欽天監看了四月初八的日子,時候過起來快得很,各部都要抓緊預備,別等到了眼巴前再發覺有遺漏,咱家活剝了他的皮!”

楊愚魯一凜,“請老祖宗放心。”

“還有……”他曼聲道,“派往各藩接人的名單具好,這兩天就預備動身吧。”

楊愚魯覆呵腰應了,“正要討老祖宗示下,往南苑是走水路還是走旱路?要是走水路,從運河拐個彎入金陵,耗時還短些兒。”

梁遇道:“走水路,讓南苑的人盡早入宮,早一步到,才好早作安排。”

這個安排,楊愚魯心知肚明。南苑王比之別的藩王更曉事兒,出手也更闊綽,世上什麽最好,自然是孔方兄最好,掌印那裏打通了環節,還愁將來宇文氏的姑娘沒有好前程麽。

楊愚魯道:“那小的這就去安排,預備好了寶船,後兒從通州出發。”

梁遇點了點頭,“派總旗帶隊,讓傅西洲跟著一塊兒辦差事。”

楊愚魯道是,又揖手行了一禮,方才退出去。

事兒太多,就算是病著也不能休息。他困乏地喘了口氣,可氣才出了一半,看見月徊幽怨的臉,於是那半口氣就卡住了,不上不下堵在了嗓子眼兒裏。

“您讓小四去,是給小四立功的機會?”她冷著臉說,“多謝掌印。”

梁遇楞了下,她管他叫掌印,他又有些無所適從起來。

“我恨不得讓全天下人都知道您是我哥哥,可您不讓我叫了……”她泫然欲泣,“您是嫌棄我,嫌我笨,不配做您妹妹,我知道。”

梁遇胃裏疼罷了,頭又疼起來,他無奈地撐著床板說:“我不是那個意思,當初你烏眉竈眼地到我跟前,我也沒嫌棄你。我只是……只是……是為你好。你瞧外頭多少人想要我的命,不讓你叫哥哥,是在保全你。”

可他心裏知道,他說那話並不是出於這個原因,就是單純不想做她哥哥了,單純想撇清這種夾帶著血緣關系的稱謂。

月徊哪裏明白,她只覺得哥哥不要她了,就算他解釋了一大套,她的眼淚還是落下來。

“這是您第二回說這麽古怪的話。”她委屈地抽泣,“上回您問過我,要是沒有哥哥會怎麽樣,當時也嚇我好大一跳……您到底是怎麽了?是不是發現找錯了妹妹,我不是梁月徊?”

他答不上話來,心裏苦笑不疊,並不因為她不是梁月徊,是因為他自己,他不是梁日裴。

月徊哭得傷心,越想越難過,“你們司禮監是幹什麽吃的?東廠又是幹什麽吃的,怎麽能找錯了人!我不是梁月徊,那我是誰?還是個沒來歷的野丫頭?”

梁遇說不是,“我多早晚說找錯人了……罷了,你還是接著叫哥哥吧,先前的話全當我沒說,成不成?”

她哭得泗淚橫流,“成是成的,可我心裏就是難受,您到底是怎麽回事?您要是打算不認我了,趁早說明白,別見天往我心上紮刀。”

她的眼淚能砸死人,他不得不支起身子探過手去,把她摟進了懷裏,笨拙地安撫著:“好了,哥哥做錯了,往後再也不會了,你別哭。”

他也想過,如果梁月徊另有其人會怎麽樣。也許找回來也是尋常待之,因為他再也沒有同樣的熱情,去全心對待另一個人了。

所幸月徊不是個難哄的姑娘,三言兩語的,這事兒就算過去了。

抱一抱,心裏舒坦不少,分開的時候有點不好意思,她揉著發燙的眼皮說:“我上外頭瞧瞧,看藥煎好了沒有。”說罷便起身,打簾走了出去。

門外空氣冷冽,已經到了午夜時分,有細雪飄進檐下來,月徊閉上眼,深吸了口氣。

屋子裏太熱,熱得腦子也不大靈便了,這會兒回頭想想,哭哭啼啼算怎麽回事兒。他那麽殺伐決斷的人,遇上了這麽個不講理的妹妹,大概也只有認栽的份兒。

轉頭看,回廊那頭有個小太監托著托盤碎步過來,她上去接了,重新折回屋子裏。

梁遇靠在床頭,閉眼的模樣有種深寂的美好。她不知道他是醒著還是睡著了,放輕手腳過去,壓著嗓子叫了聲哥哥,“該吃藥了。”

那眼睫微微一顫,極慢地睜開,半帶朦朧的時候和清醒時不一樣,沒有那種警敏和咄咄逼人的味道。

月徊端過藥碗,捧到他面前,“要我餵您麽?”

梁遇說不必,撐著身子擡手接過來,他的手指細長,便顯得那藥碗小得玲瓏。月徊低頭瞧瞧自己的手,十指算不得短,但和他相比顯然差了不是一星半點。她不由有點洩氣,好的全長到他身上去了,要是評定容貌,哥哥配得上絕色,她至多夠得上一個姣好吧。

不過遺憾歸遺憾,哥哥還是得侍奉好的。見他碗沿離了口,忙從桌上琺瑯盒子裏撚了一顆糖腌的楊梅過來,不由分說塞進了他嘴裏。

梁遇的嘴唇豐澤且柔軟,不小心觸到一下,心頭難免一蹦q。他當然也察覺了,卻沒有擡眼,那顆楊梅在嘴裏顛來倒去地含著,一本正經地,倒比處置紅羅黨更專心的模樣。

不知為什麽,彼此間似乎慢慢生出了一道鴻溝,以前從沒有過的,似乎不得親近,也不能那麽順暢地交心了。月徊雖然粗枝大葉,但也有女孩兒細膩的小心思,就開始疑心他多番說的那些話,是不是因她太纏人,對她不耐煩了。

“那個……”她搓了搓手,“我該回去了,明兒一早還有差事呢。”

梁遇聞言,掀了被子起身道:“我送你過禦花園。”

月徊說不必,腳下匆匆往外騰挪,空泛地比了比手道:“我找秦少監去,才剛還看見他在外頭……您別起來,歇著吧,今兒多辛苦的,好好睡一覺,明兒起來就有精神了。”

她嘴上說著,人已經打簾出去了。

檐下掛了一排燈籠,因著今兒是元宵,處處照得煌煌如白晝。她人站在廊子上,透過薄削的桃花紙,身影如同鑲了圈金邊,伶仃站著,左顧右盼找秦九安。

他心裏慢慢焦灼起來,夜這麽深了,天兒又那麽冷,讓她站在外頭等人,萬一受了風寒怎麽辦?秦九安那個作死的東西,這會子也不知跑到哪裏去了,倘或人再不來,他就打算親自送了。

正猶豫,正想著要不要出去,見秦九安到了臺階下,仰臉笑道:“叫姑娘好等,先頭有事兒絆住了……那咱們這就走吧。”

月徊嗳了聲,原想回頭的,最後還是忍住了。

靜心的時候她也思忖,自己好像過於依賴哥哥了,這才給他造成重壓,讓他覺得乏累。她得見好就收,要不然惹得他撂挑子,那可就得不償失了。畢竟這個哥哥還是很令她滿意的,有權有勢,人又長得俊,對外橫掃一大片,對她那份耐心簡直堪比老媽子,可著四九城找,也找不見第二個。

月徊心裏琢磨著,出了司禮監大門。宮裏深夜下鑰後,只有掌印和少監們能自由來去,秦九安挑著燈籠走在前頭,她覷覷那背形,終不是梁遇,心裏便有些空落落的。

遠處東二長街上敲起了梆子,篤篤的聲響,在這夜裏綿長地飄蕩,快到子時了。

月徊叫了聲秦少監,“掌印還泛酸水呢,要勞您多留神了。”

秦九安道:“姑娘放心吧,咱們伺候掌印這些年,一應都知道的。早前胡院使也開過方子,吃了半年,漸漸有了起色,老祖宗因公務忙,藥石上頭就耽擱了。這個老病癥,倒有兩年沒犯過,想是老祖宗自覺好得差不多了,誰知一個疏忽,又發作起來。”

月徊不免自責,“怪我不知道,硬勸他吃了驢打滾。”

秦九安心下了然,掌印和這族親妹妹不清不楚的,照外人看來,裏頭淵源不可謂不深,深得不能細究。

原本太監籠絡住後宮主子們,一則為解悶兒,二則也為有照應。這位眼下是禦前紅人兒,聽說萬歲爺都許了貴妃的銜兒了,將來成就了不得,掌印怎麽能不與之交好!驢打滾嘛,雖說吃了泛酸水兒,可在姑娘面前是出苦肉計啊。姑娘一看掌印為了討自己的好兒,都把自己作踐成這樣了,不定怎麽感動呢!

“想是老祖宗怕姑娘一個人吃小食無趣,想給姑娘做個伴兒。”他回頭眨了眨眼,“姑娘不知道,咱家當初是和老祖宗一塊兒入的司禮監,也算六七年的同僚了,老祖宗為人審慎,以前可從沒見他這麽待後宮裏頭姑娘。唯獨您吶,這回著實的另眼相看,咱們瞧著,心裏明鏡兒似的。”

月徊覺得好笑,太監敲缸沿的毛病又發作了。可惜他們不知道底細,更不知道他們是嫡親的兄妹,這麽刻意地拉攏說合,壓根兒沒什麽用。

她不便應他,含蓄一笑帶過了。前頭將到延和門,她頓住步子說:“秦少監,我有樁事兒想托付您。”

秦九安道:“姑娘請講,只要幫得上忙的,咱家絕不推脫。”

月徊道:“我先前聽掌印說了,要遣傅西洲去金陵接人。他是我幹弟弟,我們有陣子沒見了,能不能托您傳句話,他臨走前讓我和他見上一面?”

秦九安一聽,說這有什麽難的,“明兒讓他進來回事,不就順順當當見上了嗎。”

月徊很高興,“那就全賴秦少監了,我倒也沒什麽特別要緊的話要交代他,只是他年紀小,沒出過遠門,這是頭一回辦差事,我得叮囑他兩句。”

秦九安十分體人意兒,表示都明白。畢竟這姑娘不是等閑之輩,不光掌印要拉攏她,他們這些底下人,也得瞧準了時候巴結巴結。

隨墻的小宮門打開了,秦九安送到門前,笑著說:“今兒廊子上掌一夜的燈,姑娘進園子能瞧得見,我就不送了。等明兒說好了時候,我再打發人上乾清宮給姑娘傳口信兒。”

月徊再三道了謝,這才回身往樂志齋圍房去。梁遇給她安排的小宮女都挺機靈,預備下了熱水和換洗衣裳,連褥子都已經熏過了香。她洗漱完了鉆進被窩,這回不像以往似的倒頭就著,翻來覆去直到聽見打了三更的梆子,方迷迷糊糊睡過去。

她做了個夢,一個很旖旎,又很大逆不道的夢。夢裏哥哥忽然不見了,她邊哭邊喊,找了大半個紫禁城,才在一處偏僻的宮苑找到他。

他那時就站在梨花樹下,穿著牙白描金的曳撒,梨花落了滿頭。陽光從扶疏的枝葉間照下來,正照在他唇畔,他噙著一點笑,問她“你怎麽來了”。

她因找他找得發急,理直氣壯怒火滔天。可能是怒壯慫人膽,一把將他壓在樹上,照準他的嘴唇狠狠親了下去。

然後就醒了,活活嚇醒的。

她從黑暗裏翻身坐起來,崩潰地捂住了臉,羞愧於自己竟然敢做這樣的夢。可是羞愧過後又紅著臉開始琢磨,夢裏自己真是力大無窮啊。不知擱在陽間,她能不能有這樣的勇氣和力量,把他死死壓在樹幹上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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